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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切都会好起来

2019年05月20日 09:23:34 来源:黄山日报 作者:小余儿

  母亲坐在堂前竹椅子上换好上山鞋,看看我,又扭头望望上门头长条桌上的马头座钟细声说了一句:“别敲了,你舅在托关系给你找事做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时针已经指到“8”,说完便向厨房走去。

  我坐在大门石门槛上与母亲拧巴着——“快换鞋上山”,刺啦一下点爆了我。死劲敲打那双又气又恨破解放鞋。抖泥巴不假,可无需这般使劲。气和恨来自我的内心,我就是十分的不情愿换上山鞋袜跟母亲一起去挖茶棵地,借来的《天龙八部》看得正起劲呢。

  母亲从厨房过来,见我穿好鞋起身,又说:“先在家做做起,茶棵地狗尾草都长满了,再不挖,过段时间就落籽了。那边岭,我一天挖不完,配着挖点,吃不消就躲树底下。”仍是低声细语,生怕又碰到我哪根筋便要犯浑。

  1989年,我中考没有考取中专(那时候,先录中专再录高中),读高中是不可能的事——哥哥都没读高中,在家学了三年木匠,再说三年高中下来,考不考得取大学是未知数。母亲一直想我考取中专,读个师范,劳心费力地供,三年出来就有工作有工资。复读和读高中,我和母亲谁都没有说。

  母亲每天忙天忙地做吃做喝,养家禽牲畜,日出而作日落而归。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高兴就做,不高兴闲吃闲喝。可以说,我真正陪伴母亲的务农生活是母亲偷偷抹泪“作孽呐,前世一劫”与我“变死变活”的相持。

  次年开春,有消息来,舅舅有位学生给我寻到一份去黄山干临时工的工作。清明节那天,姐夫用自行车载着木头箱子、被褥、生活用品送我去报到上班,于此,我告别出门要换上山鞋的务农生活。这大概是母亲关于我第一件“好起来”的心事吧。

  9字开头的前几年里,一切还是计划经济,吃饭是要粮卡和粮票的,我不可能从家里背着米去单位大食堂换饭票。这也不现实,因为从蓝田里仁村到黄山约30里路,山马路爬坡过岭不通汽车,骑自行车要经过双岭头、大岭下、小岭下、寨西岭、汤口岭、逍遥亭,骑自行车几乎是推上岭骑下岭这样子。于是,换粮票给我吃饭是家里重中之重的事。

  好在父亲在供销社上班,你托我、我找你的事,换粮票不算太麻烦,但一定是要全国粮票和安徽省粮票还是有一定困难的。我一般一个月回家一趟,星期六回家住一晚,星期天拿着粮票,背着酸腌菜、辣椒酱回黄山。

  有一次回家拿粮票,因帮母亲背复合肥给山顶茶棵地里的禾苗下肥,一上一下就中午了,抹抹澡换换衣服,锅里舀碗冷饭扒下肚,便骑着自行车急匆匆赶路。

  到了寨西岭,才想起来换衣服时粮票没拿出来,那个怄呀。掉个头回家拿,进门撞见母亲拎着猪食桶,母亲见我大汗淋漓进家,丢下猪食桶跟着我问:是粮票掉掉了,还是没有拿呀?

  我说:“没有拿。”母亲紧张的神情松了一下,紧接着又紧起来。因为她不知如何是好手不停在身前摆弄围裙——左手捏右手,搓搓,右手捏左手,搓搓,跟前跟后盯着我找粮票。我再次推车出门,母亲双行眼泪滚落,不停地叮嘱:囡啊,慢慢滴呐,慢慢滴呐。来得及。

  1994年,真正意义的屯黄公路开通,是一条从屯溪机场通往黄山风景区的旅游公路。屯黄旅游公路,线路优化改良,路面扩宽,打通隧道。我骑自行车回家,告别骑一半推一半的历程。此时,粮食放开,全国取消粮票,钱可以直接买饭票,我每个周末都骑车回家,不赶不急不拿粮票,回家的目的是帮母亲干重活、体力活,母亲老了。

  每到星期六,母亲就去村口候。她那一堆的活,到了星期六,似乎就不急了,倒是肚子里的话满得快藏不住,要跑到村口去等着说。从进村口开始,逢人就有听:“哎呀,才来呀,你妈桥头站好久喽。”“唉,回家了,你妈路口来来回回好几趟了,回家一下,又来。”“快点,快点,你妈等你呢。”母亲把我领回家,好菜热饭伺候好之后,端坐在沙发上开始噼里啪啦放“千字鞭”——听她说事。谁帮她搬了大石头压火腿,又是谁给她托漏雨的瓦,天顺帮她把猪栏里的猪粪扒扒都挑到菜地里了……最后点题,“现在好,骑车不用爬双岭头,路上车来人往,不怕。”

  就这样,我骑着永久牌轻便自行车往返单位与家之间,出门进村独来独往。我回家,母亲依然会给我放“千字鞭”,只是话题不单单说我们家的事了。“那个跟你玩得好的顺芬快要结婚了。”“忠全真想谈婻,蜜蜂一样跟前跟后。”起先我很感兴趣,回家母亲不说,我还会追起来问:“他们现在怎样了,她妈娥仂同意呀,他家四个儿子耶。”

  再后来,渐渐地母亲会问:“你黄山那里看不看得见‘后生颇’呀?有一起玩得来的吗?”我勒个去,绕这么大弯子,白一眼,扭头走老远。母亲藏着诸多心事:工作稳不稳定呀,工作稳定了就应该谈恋爱、结婚、生小孩……一个母亲的心事永远不得满足。

  1997年至2000年,陆陆续续,一件一件地完成母亲的心愿,恋爱、结婚、生女,自行车换了踏板车,依旧匆匆往返回家的路。

  2008年,国家相关政策出台,我们这些体制外的编外人员相继办理“五险一金”,工作连续10年以上职工签订《无固定期限合同》,我把这天大消息告诉母亲,母亲自然听不明白我说的这些新鲜事,但知道是“好事”。

  倚靠在坐出凹坑的沙发里,揉了左眼揉右眼,继而双手捂脸从上往下一撸到底,神态俨然地努努嘴,“嗍”一下鼻子,讲一句;“吭”一声喉咙,润润嗓子又讲一句:“俺这一生吃几多苦呦,生产队里做事,男人不在身边的妇女受多少欺负。”“要不是国家政策好,‘包产到户’,我三个子女怎样培养出来。”

  看看,想想,心心念念。“大女沾光国家政策‘到农村招干部’,去乡政府工作了。”“儿子,享受国家最后一批顶班政策,虽然现在下岗自己开店,生活也过得去。”

  我也扭头东看看西看看。堂前板壁除了挂历、年画是新的,有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摁个图钉钉在日历边上。糨糊贴的大金囍字、屋柱对子、房门对子都贴了好多年了,梁上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,堂前也没有新的归置物。

  我过去一把搂,拍拍晃晃,大声对她说:“是滴呐,你三个子女,都沾着国家光。国家好!共产党好!!”

  母亲哈哈笑出声来,母亲这一声来自心底长笑,笑出“一切都会好起来”的模样,也笑平服了她折折弯弯的心事。


编辑:文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