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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年07月22日 09:35:47 来源:黄山日报 作者:方佳林

  伯父是我家族叔伯兄弟中最后一个“撤离”人生“岗位”的长辈。

  说到伯父,还得提一下我的老奉(祖父)。老奉是村里第一个去外面大学堂读书的人(民国时省立第二师范),却嗜上乌烟(鸦片),痨病缠身,39岁离世。其时,伯父14岁,我父亲8岁,三叔还在襁褓中,老奉只来得及给取了个名。我还有个姑姑,也就五六岁光景。在男人当家的传统里,伯父就成了一家之主。老奉手上家底已经败光,沦为佃农的五口之家,壮劳力就是走路打颤的老姨(祖母,裹足,“三寸金莲”),当然伯父也算一个,真不知日脚是怎么过的。我曾好奇地问过老姨,答曰,就那么熬着吧,熬过一天是一天。

  要是能这么“熬”下去,也不失为上苍的“放生”之路。民国37年,国共双方在淮海展开大战,一败涂地的国民党急需兵员补充,江南乡村抓丁闹得更为凶猛。其时我父亲16岁,中签了!伯父跟老姨说,二弟憨,抓走就别指望回来,我得把他送到苏州姑父的茶庄去避避,当兵我去!老姨说,你不在了,天就塌了。他说,我很快就会回来。老姨也觉得他跟着老奉读过几年书,遇事机灵有手段,会找到脱身的机会。于是,在一个深夜里,伯父带着我父亲去了苏州。伯父回转后,乡公所的模范队(抓丁的乡兵)就背着快枪提着绳索上了门,要捆他顶替。伯父很淡定:我自愿投军,不给人捆。

  伯父走后,日脚一天天过去,老姨慌了,便去乡公所打听,才知“早已过江”。生活在皖南大山皱褶里的山民,传闻中的长江就是一条天河,被抓丁的,只要过了江,等于黄泉路上过了奈何桥。家将不家,老姨惶惶不可终日。孰料两月后的一天深夜,伯父拍响了老屋的门环。

  伯父一生所遇“险隘”颇多,但都“逃”了过来。

  我的堂兄妹众多,家族可谓枝繁叶茂。叔父先去世,后来是我父亲,伯父理所当然地成了这株“大树”的主干。通货膨胀年代,所买货物都会贬值,经历不会,晚辈们对他既尊重又信赖。他虽然享受“退休”待遇,但95岁高龄还不辍劳作,尤其是上山砍柴,为邻里传得沸沸扬扬。我返乡时问起,他说,手头上的事还可以,挑是不行了,上了肩迈不动步子;我就扛,后来扛也不行了,着肩后不使劲起不了身,一使劲又会踉跄后倒;我现在改用拖,到有坡度的地方砍,拽住柴捆往下拖……与伯父交谈,多有教益,这次我有了疑惑,现在有电有液化气,这是何苦?

  又是一年过去。听说伯父罹疾落床,我急忙回乡探病。是炎炎夏日,他的住处狭窄逼仄,更添几分闷热。他说,我这把孱弱的阳寿是到尽头了。这样躺着,成了累赘。伯父说活已很吃力,脸颊呈不祥的潮红。我的心揪了起来,不说别的,有他在,晚辈们会觉得他那一代人还在,甚至,从那方正的脸庞,还可以想象传说中的老奉……意识到这次交谈有诀别意味,我内心的依恋与凄然不可言说。伯父说,人来到世间,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岗位,都担着一份该担的责任。人的能力有大小,只要尽了心,竭了力,也就问心无愧了……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令我思绪起伏,尤其是“岗位”一说,更让我走神得厉害。显然,不是世俗中的“工作岗位”。像他曾经的长子身份,就是一个岗位。风过霜过,然后是父亲、伯父、祖父,他一生都守在自己的岗位上。还记得老姨谢世后,他对晚辈的家庭琐碎也过问起来,妯娌们说他变得婆婆妈妈了,却原来,他是力图传承他的母亲能给后辈们的那种爱……我突然间又想起去年的那次交谈,伯父不是为砍柴而砍柴,身教重于言教,他是在做表率,匡正晚辈。我堂兄少时是村里有名的“哈哈调”(敷衍、苟且、不求上进),伯父辞职回乡后,才渐而走上正轨,后来是异乎寻常的严谨、勤勉。还有我堂弟(叔父之子),常在街头晃荡,有人就让他“看看你大伯吧”,于是去学了泥水匠,现在是伙计徒弟一大班,勤奋得令村人咋舌。

  不是伯父勇于担责和善于操持,也许就不会有这个家族的今天。伯父的难能可贵,还在于适时将自己框定在一个“岗位”上默默奉献,而不是道德情操之类的言辞。伯父能逃过人生诸多“险隘”,耄耋之年仍自强不息,乃“岗位”的职责、使命使然。当然,这种职责、使命的认定,更多来自自我,是内心对生命的敬畏。

  伯父落床不久就谢世了,终年96岁。


编辑:文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