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徽州的很多地方，人们不说晒太阳，而说晒日头——红日当头，浑身暖洋洋，晒日头比晒太阳更加贴切。

　　现在的冬天，似乎没有我小时候那么冷，现在的人也没有我小时候的人那么有闲暇，所以，说到晒日头，还是小时候的气氛壮观，难忘。

　　小时候，皖南的冬天，似乎有下不完的雪，常常是头一场雪还没化尽，下一场雪又来了。

　　冬天的晚上，隔着浑浊的窗户玻璃，昏暗的灯光下，能够看到大雪纷飞的雪影。

　　下雪的晚上，天地之间一片宁静，小猫小狗都缩着不动了。大雪过后，第二天天空放晴，大家都不干活，早上起得迟，晚上睡得早，一天吃两顿，两顿饭之间的漫长白日，就聚在一起晒日头。

　　我曾经在课堂上给我的学生们模仿当年晒日头时候的样子：双手相互参合，拢在袖中，耸肩、缩头，脚架在火篮子上，有时候双腿合拢之下，还夹着一个火篮子。顺带着又给学生讲路遥《平凡的世界》，我说，那本书上有个农民叫王满银，整个冬天，只要有日头，他都躲在墙根下晒日头。他的小舅子时常嘲笑他，说他好吃懒做。王满银也不生气，他生活潦倒，但是他晒日头时候的样子，看上去很亲切。

　　我说我们小时候，都像王满银，对于美好的未来不怎么向往，却总是喜欢跟着村里的成年人踱到向阳的墙边晒日头，穿着差不多可以包裹住大半个身体的臃肿的厚棉袄，双手都拢在袖中，脑袋都缩进棉袄的领子里头，要擤鼻涕了，才把脑袋伸出来。

　　有时候，墙根下人多了，没地方坐，就要把身体蜷缩着蹲下去，就像把自己当作一粒黄豆种子或是玉米种子，种到墙根下，养料就是阳光。这样蹲着，脚背和脚尖支撑着全身的重量，时间一长，脚尖就发麻，赶快站起来，跳几下，脚背麻麻的，好像有很多麦芒在扎着。

　　那时候的人，都爱晒日头，很多文学作品里，都有晒日头的情节。《红高粱》里，九儿穿着大花袄，梳一根垂到尾椎的大辫子，优优雅雅地晒日头，和罗汉大哥说酒坊里的情况。一个人的时候，她就一边晒日头，一边把坏小子余占鳌跟县长朱豪三做一个对比。这两个男人都有点坏坏的，又都有点可爱，不过九儿还是更爱余占鳌，因为余占鳌比朱豪三年轻，比朱豪三多了一身九儿喜欢的匪气。

　　《白鹿原》里，白嘉轩没事也晒日头，鹿子霖没事也晒日头。那么好的风水宝地，白鹿两家的当家人，一边晒着日头，一边思考着家族的命运。后来，晒日头晒着晒着，家族命运就和国家命运熔合在一起了，晒日头晒出了国家民族大事。

　　当然，人家莫言、陈忠实文字里晒日头的场景离我们有大半个世纪了，我晒日头的童年离现在也有四十年了。我永远记得童年的冬日，太阳一出来，我就这么贴在墙根，这个时候眼前很干净，没有太多动静。

　　冬天的太阳太暖和，那是下雪的前奏，老辈人说那叫“烧雪”“焐雪”。果然是的，冬天暖阳之后，往往就会有一场大雪。那时候肚子饿，真希望老天爷下下来的是白白的面粉，那就可以有吃不完的包子和馒头了。更希望，老天爷下雪的时候，能够下一阵白砂糖，那日子该有多么甜啊。

　　我不能肯定村里的成年人晒日头的时候，会不会和我一样有许多不切合实际的臆想，估计不会，因为那时候，他们都说我是一个头脑有问题的孩子。从他们晒日头的样子看得出来，他们晒日头的时候，心里比我要纯粹得多，因为他们几乎都是眯着眼睛，懒洋洋的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。

　　周末那天，下午有太阳，我回老家的村庄去走了一趟。老家的许多田园，都租给了外乡人养羊了。半下午的时候，外乡人的羊群在小山坡上啃着半枯半黄的草皮，冬日的阳光从山坡顶上斜射下来。老家的山坡在我面前幻化成爱尔兰的草原，风吹来，树木唱着好听的《牧羊曲》。我的身体一下子感到很软很软，随便找了一个高坎，席地而坐。那些羊慢慢聚拢到我的身边，它们很友好地看着我，嘴巴柔和温暖地呼着气。